大字報這個東西神力非凡,尤其當許多大字報貼在一起的時候,會形成一個心理磁場,讓進入其中的人思想順著磁力線調整方向。李鐵梅原是要來研究程俊仁的材料,自己作判斷的,卻很快就被磁力線順過去了。
從大字報室走出來,暈暈地想,最好能參加批判會,聽聽群眾怎麼說。
恰好今天就有一場批判程俊仁的會議!她從海報上得知這一資訊,就尋向會場。會眾大半已經入場坐定。李鐵梅大大方方走進去,向最後一排去尋找座位。不少人認得她,知道是程俊仁的未婚妻,指指點點,嘰嘰咕咕,目光齊刷刷S過來。鐵梅坦然面對,毫不窘迫,反而有一種圣徒般的磊落感。她是帶著對於真理的敬畏之心來尋找真相的,她是個堅強的革命者!
程俊仁今天倒是沒被摁著扭著,也沒有戴紙帽,而是讓他立在講臺一側聽批判。群眾還是通情達理的,鐵梅想。程俊仁已經將筆記本翻開,捏著鋼筆,恭敬地彎著腰,準備記錄。
先是系文化革命領導小組組長趙常興講話。他說,我們對於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思想分子程俊仁的批判已經進行了幾個回合,取得了階段X勝利。但是,還沒觸及他的靈魂。我們要把這場斗爭進行到底!
趙常興把整天充斥在報刊、電臺上的頌揚的語句收集攏來,結合他滿肚子的馬列主義學問,纏繞攪拌,盡情發(fā)揮,以的偉大來反襯程俊仁的可惡。洋洋灑灑講了二十分鐘,然後叫群眾發(fā)言。
一個挨一個的發(fā)言者基本上都是重復趙常興的套路。這是一個語言貧乏的時代,又是一個語言泛lAn的時代。這是一個不可說話的時代,又是一個靠語言生存的時代。人們要活得好,一靠沉默,二靠說話。該沉默的時候沉默該說話的時候說話。你必須會說,話說得越長越好。要引經據典,馬克思怎麼說,列寧怎麼說,怎麼說,注明出處,某集某頁,什麼文章。這顯得你很淵博。要會纏繞,繞過來繞過去讓人找不著頭緒。最後說得人家既聽不懂,又昏昏yu睡,那麼你就成功了。大多數(shù)人都具有這種語言修養(yǎng),甚至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所以程俊仁這場批判會,雖然就那麼點事情,還是常說常新。
李鐵梅認真地聽每一個人發(fā)言,卻沒有從中得出有利於程俊仁的結論,倒是越聽越覺得此人的ZaOF本質鐵定。
中國人有特定的思維判斷方式。方式之一魯迅寫過了:“至於錯在阿Q,自然不必說。其所以者何?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狈绞街牵褐领跺e在某甲,自然不必說。其所以者何?因為群眾是不會錯的。
李鐵梅此時自然不能免俗,兩種思維方式都用上了:趙太爺是不會錯的,群眾也是不會錯的。那麼,錯的還能是誰呢?當然是程俊仁了!她原是要來參考群眾的說法,自己再作判斷的。但一走入群眾中間,判斷力就喪失了。會上滔滔不絕的批判引起了李鐵梅的聽覺疲勞,同時也引起她的思維疲勞。群眾大會就有這種神奇的效應,它會把你的腦子控制住,挾持你一起走。那氣氛,那瀑布般的語流,使鐵梅認識到了程俊仁確實是不可饒恕的。不知不覺間她也溶入到群眾的革命義憤中了,幾乎也要立起來發(fā)言,把那天程俊仁說不是男人的話抖給大家。
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往井里再扔一塊石頭的時候,趙常興領著大家呼了一通口號,宣布今天會議暫時開到這里。人們開始涌出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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